《長江圖》：那是一首獻給長江的情詩

《長江圖》

小時候有一年，大概是三峽大壩還沒有合圍之前，聽媽媽說過她們科室里保潔員大媽的長江之旅。大媽和她幾位好朋友都是農(nóng)村婦女，沒有什么錢，想出去旅游，一直向往三峽。于是幾個人買了三等座船票，從湘江出發(fā)，來到長江，再一直逆流坐到重慶。自己帶炊具，沿途每到一個小碼頭城市，就下來游玩一番，然后在當?shù)氐牟耸袌鲑I好當?shù)氐娘L味食材，借船上的廚房做了吃。一路這么游玩下來，有吃有玩，風景既美，花費又少，而且慢慢悠悠也沒有旅游一般的奔波之苦，總之我和我媽聽了心里都十分向往。

以后多年，坐飛機坐火車經(jīng)歷很多旅游，但坐船慢游長江一直像內心的一個傳說，總覺得哪樣的旅行應該也不如這樣恣意。上大學來到武漢，離長江更近了。在很多年輕迷惘的晚上，我們走過灰色巨大的長江大橋，看火車呼嘯經(jīng)過，醉酒熬到天亮，坐著輪渡晃回武昌，江水渾黃無言，然后在戶部巷吃一碗熱干面過早，再回宿舍悶頭大睡。

長江

再過幾年來到北京，一座干燥的北方城市。而長江時常會入我夢中，成了我鄉(xiāng)愁底色的一部分。一天晚上，在電影學院黃亭子的老師工作室里，有一位扎著小辮的導演給大家放他拍的東西。畫面一起來，我就被震住了，那是dv鏡頭拍攝的黑白色的長江，晃動的畫面里，長江時而恢宏時而溫柔，流動不已，氣韻自生，合著導演配的類似死黑金音樂，一種陌生語言的歌詞被狂放地吟誦著，即使畫面樸素粗糙，那種只有長江及其沿岸才有的蒼茫與大氣依然被展現(xiàn)的極為震撼又直指人心。我仿佛一下跌入久違而親切的長江的時空里，很久都拔不出來。

畫面停止，導演說他要拍一部關于長江的電影，我?guī)缀跻饋斫泻谩哪且院?，我就一直記著這部要被拍的長江的電影。沒想到一等就將近十年，當我終于坐在影院看到大銀幕上的《長江圖》時，心情激動地猶如赴一場十年之約。當最后一幅畫面結束時，我眼淚就落下來了。那是今年年初在冬天的柏林，電影里所有關于長江的影像能一下勾起你的鄉(xiāng)愁，平添一股不知在何處飄零的孤獨，同時這種孤獨惆悵又滿是詩意。

宜昌

這是一部關于記憶和失敗的電影，對長江以及長江兩岸生活風貌濃的化不開的感情和羈絆是它的底色。沿途每一個碼頭，上海，南京，武漢，宜昌，秭歸，巫山、重慶，再到和悅洲、小孤山、觀音閣……這些碼頭的名字連起來就像一首詩，里面蘊含的是這個民族幾千年來的生活史。光是男主角高淳在電影里，打開那本詩集，用指尖回溯江流的軌跡，都讓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許多時空里的畫面交疊在腦海，從盛唐、兩宋到現(xiàn)在，從戰(zhàn)火紛飛到富饒豐盛，從怒水滔滔的天險到高峽出平湖。這條孕育了國族血脈蜿蜒六千多公里的長河，有數(shù)不盡的故事和說不盡的面貌。所以當你要拍一部關于長江的電影，而你對長江的深愛又不愿讓你簡化長江的面貌，一般人如我肯定早已被長江這個巨大客體所淹沒。然而導演楊超還是盡他的全力完成了這個任務，盡管花費了近十年，盡管還留下了很多遺憾，但對于我來說，已然很好并且深深感激。

很多人看完之后都在問，這到底講了一個什么故事，我也很難說清楚。一個失意的男人遇見了一個神秘的女人，從此逆江回溯，在每一個可能的碼頭尋找這個女人的蹤跡。整部電影如一幅散點透視的關于長江的卷軸，徐徐展開。男人和女人成了穿起卷軸的線，而長江上的時間和空間才是真正的主角，男主角隨著這條押運著長江的寶物——白鰭豚的船上進行了一場魔幻的時空穿越之旅。

電影中神秘的女主角（辛芷蕾 飾演）

在這個世界里，空間如江水一般是流動的，而時間沉淀交疊，每個碼頭就如同一顆風干了了的時間晶體，在每一處斷壁殘垣，每一處遠黛青山，閉上眼都能聽見這個民族千年的聲音。碼頭離源頭越近，女人就越年輕。這個沿著長江修行的神秘女子安陸，時而淫蕩時而圣潔，是繼余虹之后內地電影里最迷人的女主角。最后高淳一路跋涉到雪山高原，才知道安陸的母親是誰，亦如長江在此發(fā)源。很難說高淳最后在安陸母親的墓前是什么心情，他的失意和苦難是否有得到安慰與救贖。但結尾處的音樂和模糊而珍貴的長江歷史畫面的快速展現(xiàn)，一下升華了全片。整部電影里潮濕，陰冷參雜著孤獨憤懣的的情緒一下被釋放，我看了兩遍，每次都在這里開始眼眶濕潤。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是高淳，也可以是安陸，我們都是渺小的個體，那些痛苦疑惑，那些曾經(jīng)厚重的生命，最終都會隨大江東流而去，逝者如斯夫。

所以《長江圖》是一部如長江一般很難簡單描述的電影，哪怕導演只做到了他當時創(chuàng)作野心的十分之一，這也是一部在結構、視聽、哲思和情感表達上十分驚人又異于常規(guī)的電影。難以被歸類也許讓它離大眾隔膜了一點，但是對長江的情感是這部電影的基石，任何一個感性的人都很難不被這樣一部電影所打動。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電影里人物不多，但在不多的配角人物中，我發(fā)現(xiàn)了王宏偉和馮艷。王宏偉是賈樟柯《小武》的小武，在多年以后他也在賈樟柯電影《三峽好人》里出演角色。而馮艷是國內著名的紀錄片女導演，她勇奪山形紀錄片電影節(jié)大獎的影片《秉愛》是近幾十年來中國最好的和長江有關的紀錄片之一。里面的主人公秉愛是一位堅守在故土十幾年不愿隨三峽搬遷的倔強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導演有意為之，但在我看來這應當是一個關于長江影像的互文。個中緣由不清楚，但看過這兩部作品的觀眾應當會在心中涌起更多關于長江的復雜滋味和回憶。

當07年我第一次看見那段十分震撼的黑白dv影像時。在黃亭子那個小客廳里的所有人不會想到當這部關于長江的電影拍攝時，它會用行將死去的電影膠片拍攝，也更加想象不到，當它最終在影院面對觀眾時，整個電影市場和創(chuàng)作已變成今天這般規(guī)模和光景。市場迎來了它最好的時候亦或最壞的時候，資本、創(chuàng)作者，觀眾都焦急地尋找新的方向。這個時候，有一部電影，它用笨拙、詩意而真摯的方式，回溯著這個民族的源頭之一——長江，重拾幾千年來文人墨客的寫意抒情傳統(tǒng)，帶來的其實是一種即特殊又莫名熟悉的觀影感受。如果你想慢下來，想沉浸在不一樣的時空里喘口氣，那就抽出兩個小時看看《長江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