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薩克·梅里特·辛格：單靠縫紉機，建起了美國第一家跨國公司｜我們的生活是這樣被設計的

艾薩克·梅里特·辛格（Isaac Merritt Singer）的人生，是在 1851 年發(fā)生逆轉的。

那年他正好 40 歲，成立了一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公司“I.M.勝家公司”（I.M.Singer & Company）。盡管只生產一種商品——縫紉機，但在之后的近一個世紀里，這家公司不僅建立了大規(guī)模的家用縫紉機市場，還成為了美國第一家跨國企業(yè)，成功將 1 億臺勝家牌縫紉機銷往世界各地，相關的使用說明被翻譯成了至少 54 種語言。至今，在許多語言中，“singer”仍是縫紉機的代名詞。

在 19 世紀下半葉到 20 世紀中葉，只要涉及到縫紉，勝家縫紉機就能派上用場。

萊特兄弟用他們母親的勝家縫紉機縫制滑翔機機翼上的布料。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專門購買了一批勝家牌縫紉機，制造了 25 萬個軍用帳篷。極地探險家理查德·伊夫林·伯德（Richard Evelyn Byrd），去南極探險時，特意帶了六臺勝家縫紉機，并稱這是“絕對必要的”。

放入更大的歷史格局，勝家縫紉機是一個比珍妮紡紗機還厲害的角色。

《The First Conglomerate: 145 Years of the Singer Sewing Machine Company》 一書的作者 Don Bissell 認為，勝家縫紉機在紡織行業(yè)的地位，就和亨利·福特的 T 型車之于汽車行業(yè)一樣。用詹姆斯·帕頓（James Parton）1867 年發(fā)表在《大西洋月刊》的文字解釋（盡管有些夸張），就是“其對于勤奮的勞動者的意義之一，是可以讓自己跟百萬富翁穿得一樣好”。

但在辛格著手研發(fā)縫紉機之前，這一切都顯得異常遙遠。

艾薩克·梅里特·辛格畫像（來源：wikimedia）

辛格并不是縫紉機的發(fā)明者。第一臺真正意義上的縫紉機，在 1790 年，由英國人托馬斯·山特（Thomas Saint） 制成，并具備了最基礎的打洞和穿線功能。但用單根線縫出的鏈式線條并不緊實，一旦中途斷線，先前縫好的線條就會全部松開。

鏈式縫紉法示意圖（來源：wikipedia）

直到 1832 年，美國的發(fā)明家瓦特·杭特（Walter Hunt）才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他跳出了更早期的發(fā)明家對于復制手工縫紉的執(zhí)拗，將針眼從縫紉針的尾端挪到了針尖一端，并用兩股獨立的線來縫紉布匹：機針帶著第一股縫線穿過布料，再次回升時，布料下方會出現(xiàn)一個線環(huán)，穿在橫梭上的第二股縫線會穿入這個線環(huán)中，在梭子回歸原位后，一條更為牢固的鎖式線條就會自動形成。

鎖式縫紉法示意圖（來源：wikipedia）

不過當時人們懼怕縫紉機可能導致裁縫全體失業(yè)的情緒，使杭特放棄了專利申請。多年后，波士頓商人小伊萊亞斯·豪（Elias Howe Jr.）在獨立研發(fā)的情況下，制造出了與杭特的機器十分相似的縫紉機，并在 1846 年拿到了雙線鎖式縫紉機的專利。不過，他的成果卻未能投入批量制造。

最根本的問題，其實不在于社會情緒的消極，而在于縫紉機本身的缺陷。

1850 年，辛格在波士頓的一個車間中接觸到的布洛杰特縫紉機，在當時已算先進，仍會不時斷線，并在旋轉中絞線。

小伊萊亞斯·豪設計的縫紉機（來源：wikipedia）

但起初辛格對改造縫紉機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是借用機械師奧森·菲爾普斯的這個車間，向印刷商和出版商演示他發(fā)明的雕刻機。遺憾的是，沒有人愿意購買他的機器，唯一的投資人喬治·齊博投入的 3000 美金打了水漂，他本人則窘迫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

在菲爾普斯的提議下，辛格打算試著改造縫紉機，并想借機翻盤。

僅用了 1 天，他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并勾畫出了大致的設計草圖。11 天之后，經他改造的縫紉機就被制造了出來。

整臺機器呈桌面式，彎針被改成了直針，針桿藏在懸臂內，能直上直下地運動，為使縫紉針能實現(xiàn)上下的勻速運動，繞線器的形狀被調整成了心形。在針尖附近，一個稱為壓腳的全新構件被加了進來，縫紉時，這塊小金屬片能在縫料表面施加壓力使其保持平整，人手也能因此得到解放。

壓腳是現(xiàn)代縫紉機必不可少的一個構件（來源：wikimedia）

這臺機器的各項性能都超過了以往的縫紉機。

對于簡單的縫合，辛格的縫紉機每分鐘可以持續(xù)不斷地縫出 900 針。豪的機器每分鐘最快只能達到 250 針，不僅頻繁斷線，而且每隔 18 分鐘，使用者就不得不停下來調整縫料。而同樣的工作，當時一名熟練的女工每分鐘大概只能完成 40 針。

1959 年，麻省理工學院的安德魯·杰克（Andrew B. Jack）提出了實用型縫紉機必須具備的 10 項基本機械特征。與之對照，一百多年前辛格的這臺縫紉機，是當時唯一能將這 10 條都整合在一起的機器。其中的兩條——具備壓腳以及能沿曲線縫紉——都是辛格的首創(chuàng)。

1851 年，辛格與機械師菲爾普斯，以及當時的投資人齊博，共同成立了“I.M.勝家公司”，并成功申請到了專利。

1851 年辛格申請專利時的縫紉機（來源：wikipedia）

困擾發(fā)明家們半個多世紀的問題，就這樣迅速地得到了解決，一切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回顧辛格的人生，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沒有什么說不通的地方。

和機械制造相關的知識，辛格是從實踐中獲取的。他沒有上過正規(guī)的學校，父母離異后不久，12 歲的他就選擇離家出走，并早早進入了機械行業(yè)。

當時的機械業(yè)就像后來的計算機行業(yè)一樣如日中天，有無數(shù)年輕人為之癡迷。

不過對于辛格來說，從事機械行業(yè)，單純是為了糊口。他真正的志向是演藝事業(yè)。19 歲那年，他加入了一批流浪藝人的隊伍，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扮演主角，在各地奔波演出。直到第一次結婚，他才為養(yǎng)家糊口，暫時放棄了明星夢。

重新做起機械工的四個月后，他就具備了自立門戶的能力，成功簽到了合同，開始幫助工廠制造機器。1839 年，在參與一個運河開挖項目時，他還發(fā)明了一種“被視為鉆床前身”的鉆井工具，并拿到了專利。

不過他對此并不在意，很快就以 2000 美元的價格賣掉了這項專利，并成立了自己的劇團，重新拾回了演藝夢。

如果不是五年后劇團因經營不善破產，他或許不會再回到機械業(yè)。

也許是到了不惑之年，辛格這次多了一些“理性”。他不僅沒有草率地賣掉專利，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家庭市場的潛力。

當時的美國，還未出現(xiàn)標準化制衣與流水線作業(yè)，成衣市場規(guī)模極小，成衣店內也少有質量上乘、合身舒適的衣物。大多數(shù)美國家庭出于經濟條件與衣物質量的雙重考慮，會選擇自己縫制，或找裁縫定制。

與制衣廠相比，家庭市場對縫紉機的需求顯然要龐大得多。只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縫紉機的研發(fā)不順，讓許多人對其失去了信心。

如何讓人們認識到勝家縫紉機的優(yōu)越性，并愿意掏錢購買，成了辛格極力想要解決的問題。

他的演藝才能此時被用到了“實處”。他帶著勝家縫紉機，率領著巡演團，奔走于各個集市和馬戲團，并高唱《縫衣歌》。這種不遺余力、有些另類的推銷方式，在正處于工業(yè)革命早期階段的美國，還十分罕見。

不僅如此，辛格還高薪雇傭了一名長相迷人、身材瘦小的女裁縫，讓她坐在百老匯店面的櫥窗內，用勝家縫紉機靜靜地縫制衣物。這種頗為現(xiàn)代的做法十分奏效，吸引到的圍觀人群比附近十分受歡迎的美國博物館（Barnum"s American Museum）的參觀人數(shù)還多。

“即使是再瘦小的女性，也能夠操作勝家的縫紉機。”辛格還會擠入在圍觀人群中，反復地呼喊。搭配上女裁縫輕松熟練的縫紉動作，這句話消除了許多人對縫紉機的偏見。

早期的勝家縫紉機廣告（來源：oldmainartifacts）

不過這種積極的態(tài)勢很快就被小伊萊亞斯·豪阻斷了。

豪以維護專利權為由，將包括勝家在內的多家縫紉機制造商告上了法庭。盡管豪的縫紉機存在不少瑕疵，但其中兩項獲得美國專利局認證的關鍵設計——針眼位于針尖一端的縫紉針和鎖式縫紉法，均被用在了之后的縫紉機中。

當時剛剛起步的勝家公司，并沒有充足的資金聘請資深律師。曾幫助辛格獲得縫紉機專利的紐約著名律師布羅斯·喬丹（ Ambrose Jordan），由于認為辛格缺乏修養(yǎng)，并不想再處理他的案子，就安排自己的女婿愛德華·克拉克（Edward S. Clark）接手此事。

克拉克與辛格同歲。他出生于富裕家庭，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整個人精明又冷靜。和他的岳父一樣，他并不喜歡這個風風火火、嗓門極大的發(fā)明家。不過他看好辛格的發(fā)明才能以及縫紉機市場的潛力，慷慨地答應為辛格免費打官司，但條件是，勝家公司三分之一的股權需轉到他名下，并且公司的財務交由他掌管。

兩人的合作由這種有些不對等的方式展開，卻在日后收獲了超乎意料的巨大收益。

愛德華·克拉克（來源：wikipedia）

1854 年，法院判豪勝訴。勝家等縫紉機生產商不服判決，都以各自手握的各項專利提起了更大規(guī)模的訴訟。

盡管早在 1790 年，美國國會就通過了第一個專利法案，在 1850 年時，國會還投票通過了專利局的擴建工程，以存放多達 17000 件的發(fā)明模型；但有關侵權賠償?shù)拿鞔_條款，在 1854 年時尚未確立。

面對爭執(zhí)不清的訴訟與反訴訟，律師奧蘭多·波特（Orlando B. Potter）提出了一個創(chuàng)新的解決辦法，也就是日后的專利聯(lián)營（patent pool）：將各個專利者所擁有的各項發(fā)明集中在一起，形成一個總的專利權共同出售；各成員每出售一臺機器，就向這一縫紉機聯(lián)盟支付 15 美元，但不共享其他利益，縫紉機定價可自主決定，彼此之間實行自由競爭。

對于辛格來說，這場耗時的訴訟案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損失。當時標價 125 美元的勝家縫紉機，成本只有 23 美元，仍有不少盈利空間。更重要的是，克拉克的加入，很快幫助勝家打開了美國的家庭市場，并推動了海外市場的建立。

工人們正在制造勝家縫紉機（來源：west-dunbarton）

之后的故事或許會給人一種熟悉感。如今的許多行業(yè)和公司，都沿用了克拉克為促進銷售所采取的幾項重要措施。

為全面打開家庭市場，克拉克挑選了一批銷售代理人，在全國各地建立了分銷處。這些分銷處并不只是簡單地出售縫紉機，還承擔著重要的服務功能。

每個銷售點都配備了至少一名經理、一名機械師、一名機器演示人員和一位銷售員。沿用辛格的做法，由年輕女裁縫擔任的演示員，會坐在店鋪內安靜地縫制衣物，并承擔“教學”職能，教會購買者縫紉機的使用方法。

人們所購買的縫紉機會由店員送貨上門、免費裝配。而如果在使用中出現(xiàn)任何問題，人們隨時可以回到銷售處進行機器保養(yǎng)和修理。

克拉克還打出廣告，表示縫紉機不僅可以幫助人們節(jié)省出更多的閑暇時間，還能補貼家用，一年下來，大概能賺取 1000 美金。

對于家庭婦女和裁縫，這兩項條件都是十分誘人的。隨著女性意識的崛起，在家務之外，家庭婦女有了更多的追求，爭取更多的“閑暇時間”，對于她們格外重要。而對于裁縫們來說，機器生產不再與手工勞動相對立，就像如今的手提電腦之于上班族，縫紉機成了他們必不可缺的“辦公用品”。

與此同時，勝家公司內部還成立了一個獨立的研發(fā)設計部（Research&Design Department）。此時的辛格，更像是克拉克的副手，將精力都投放在了產品的研發(fā)與生產上。

1856 年，他進一步減輕了縫紉機的重量，并壓縮了生產成本，使售價從原先的 125 美元，降到了 50 美元。1857 年，他成功申請的縫紉機專利達到了 12 個。兩年后，“解放雙手”的腳踏式縫紉機成功推出。當時，勝家縫紉機的年銷量達到了 10953 臺，與 1853 年相比，上升了 100 多倍。

銷量的迅速增長，還與克拉克推出的分期付款方式有關。1856 年，克拉克革新了麥考密克為刺激農民購買收割機推出的短期融資方法，采取了長期分期付款購買的策略。盡管支付總額會比一次付清略高，但消費者首付了 3 到 5 美元后，就能得到機器，之后可以按月慢慢還清機器款項和貸款利息即可。

這種方式，除了讓消費者更易購得縫紉機，還讓他們感受到了勝家傳遞的信任。而在勝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縫紉機生產商愿意采取這種冒險的方式。勝家的名聲也因此進一步擴大。

辛格對質量的把控加上克拉克精明的銷售手段，在 1861 年美國內戰(zhàn)爆發(fā)后，打破了縫紉機市場的競爭格局。戰(zhàn)前，美國的縫紉機制造商惠勒與威爾遜（Wheeler&Wilson）是勝家的首要競爭對手，1960 年的銷售量比勝家多出了 1 萬多臺。不過在內戰(zhàn)結束后的 1870 年，勝家縫紉機的銷量達到了 127833 臺，反超了惠勒與威爾遜 4 萬多臺。

勝家于 1855 年開始建立的海外市場也逐漸成熟。從 1860 年到 1900 年，勝家縫紉機在海外市場的累計銷售額達到了 9000 萬美金；就像文章開頭列舉的事例所呈現(xiàn)的那樣，它被世界各國的人民用于任何需要縫紉的場合。這份輝煌，差不多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中葉。

蘇格蘭克萊德班克市的勝家工廠，工人們下班時的場景（來源：wikipedia）

在紐約曼哈頓的勝家大樓，建于 1908 年，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樓（來源：wikimedia）

不過二戰(zhàn)，對縫紉機行業(yè)進行了再度洗盤。

勝家開始走向衰敗。它在全球家用縫紉機市場鋪設開的巨大網絡，反而成了一種劣勢。持久的戰(zhàn)爭摧毀了它遍布各國的廠房、機器，也使工人大量流失。建立了近 100 年的體系，瞬間成了一盤散沙。

過去忠誠于勝家牌縫紉機的家庭婦女，連對縫紉的興趣也逐漸喪失。她們開始追求獨立與女權，在家庭之外，尋求更多的個人發(fā)展。即使還留在小家庭中，也很少有人再熱衷于制衣，畢竟標準化制衣與流水線生產，在此時已經發(fā)展得較為成熟。

而在勝家還沒從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中緩過勁來時，日本和歐洲的競爭對手卻已迅速崛起。他們推出的更廉價、更適應大批量工業(yè)生產的縫紉機，很快蓋過了勝家的勢頭……到了 2004 年，勝家不再作為一家獨立的公司而存在，被美國機器制造商 SVP Worldwide 收購。

不過，辛格看不到這些。他的后半生，見證的都是勝家的成長與成功。盡管極度揮霍，1875 年去世后，他留下的遺產，按照今天的價值計算，仍有 1.5 億美元。

與大多數(shù)發(fā)明家不同，辛格對改變世界并沒有興趣。他曾十分直白地表示：“我才懶得理睬該死的發(fā)明，金錢才是我要尋找的?！边@還不是最令人吃驚的。他曾和 6 名女性生養(yǎng)過至少 18 個孩子，但只和其中的兩名結過婚。

克拉克厭惡、鄙視他，卻仍需依靠他的發(fā)明天賦。而他們倆人依靠利益關系所維持的合作，為后來的家電、汽車等行業(yè)以及公司在生產和銷售上的發(fā)展，都立下了不少典范。

如今我們所享受的，由公司各研發(fā)設計部所推出的高質量產品、完善的分期付款機制與售后服務體系，均與辛格當年在縫紉機研發(fā)上的突破性進展，發(fā)生著遙遠的聯(lián)系。

對于現(xiàn)代社會而言，辛格的貢獻，已遠遠超過了改造縫紉機本身。

題圖來自 jakszyc